王家卫导演的《繁花》曝光首款预告时,吐槽和质疑之声,不绝于网。
比如,这种黄到失真的色调,好像是胡歌主演的名酒广告;
比如,大量屋顶上攀爬的画面,好像姜文的《邪不压正》;
比如,这金碧辉煌的建筑和布景,根本就是对原著的不忠;
比如,胡歌独白的腔调,完全就是对上海方言的彻底背叛。
更有毒舌的网友,直接吐槽说“王家卫,作吧,彻底不爱了”,“画面像广告,台词像郭敬明”,甚至说出“《花样年华》之后,再无王家卫”的狠话来。
相较于这些狠辣的吐槽,《繁花》原著粉小王显得冷静又理性。
她既对原著的优点有着清醒的认知。比如“《繁花》就是一部以大量人物对话,与繁密的故事情节为主的长篇小说。它的思维方式和魅力,很大程度就来自于上海话的方言特色。”
金宇澄原著《繁花》2013年出版,曾获《南方都市报》举办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
同时,她也对预告片让那么多人失望有着客观的判断。比如“预告片目前透露的信息算是冰山一角,不协调处无非是建筑布景上很塑料感。预告片里的华丽贵气,跟原著里的年代背景存在差距。”
但她还是想保持观望的态度。毕竟这预告片的内容,不过是冰山一角,很可能最后呈现出来的东西,根本不是现在这款预告的样子——谁让导演是王家卫呢?
更关键的是,看过那么多由小说改编的影视剧,小王再清楚不过:
“文本越是优秀的文学著作,比如我们常说的一流小说,在改编成影视作品时,其难度越大;相较而言,三流小说反而更容易拍出精品。”
许鞍华执导、改编自张爱玲原著的《第一炉香》在选角上也饱受争议
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?
为弄清这个问题,我采访了两位编剧朋友淹然和六姨太,和一位在某电影公司任职项目经理的前同事Joce,请他们以从业人员的角度,提供一些解读。
尽管三人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接受的采访,但在他们给出的看法里,排在第一的却不约而同,都指向了电影和小说的艺术类型,即:文学和电影分属于不同艺术媒介和类型,要把文学名著拍成电影,又要不丧失原著精华,难度极大。
从事编剧六年多的淹然,给出的解释更简略直接:“这算是媒介转换问题:电影只能是听觉和视觉的综合,而小说则是眼耳鼻舌身意。这是两者的本质差别:电影怎么来说都更’实’,小说却有很大的脑补空间,而且涉及到读者的预设和想象。无论怎么改、怎么拍,都是一个由虚到实的过程,都会有落差。”
但落差也是有区别的:一流小说的改编,很大程度上是由高到低的落差,而三流小说的改编则更多是逆向提升的落差。这是因为“三流小说容易改,就是它对人物的复杂性呈现不高,读者的想象空间也不大。”三流小说更在意的是故事情节的强度,而对人物内在性的摹刻相对没那么高的要求,这样在改编成影视作品时就比较容易获得成功。
提及三流小说改编成经典影视的案例,淹然觉得无人能出《教父》之右。
《教父》
而文学经典难改编,淹然举例侯孝贤。
谈及对张爱玲作品的改编,侯孝贤显出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慌和敬畏:“张爱玲的小说是不能拍的。那是一个陷阱。徐枫曾经找我拍《第一炉香》,我说可惜我拍不到。因为那个绕来绕去、那个幽委的感觉对我来说太难了,而且一定要讲上海话,一定是上海那个时候的氛围,是非常非常难得的……所以要拍张爱玲的小说,是想都别想。”
“因为大部分人,其实是故事性动物”,Joce更喜欢从观众的角度,去看待文学项目的改编:“他们其实没那么多心思去思考这个人物的内在性和复杂性如何如何,这样对他们来说太累了,远没有高强度的故事情节来得爽快,所以你看那些爆款商业电影,哪一个不是在开场前五分钟内,就要给观众吃个刺激肾上腺素的药丸?”也就是说:
一流小说对人物和故事复杂性的呈现,是凌驾于以视听语言为载体的影视作品之上的;
三流小说更擅长高强度的故事情节,而疏于对人物的摹刻,这给影视改编留足了空间。
不过这些并不是六姨太在意的东西。
对六姨太而言,“文学跟电影根本就是两回事,不会有直接的因果关系。”她更在意的是如何更好地把小说转换成剧本:“你知道什么书改编做的好吗?就是那种作者很为编剧着想的书。”
这并不是说,作者愿意提供思路和方向、很配合编剧工作的那种着想,而是有些作者“太有画面意识,太会讲台词了,就是对话非常口语化、语言描述也很偏日常——就是文学气息不浓厚,动作和场景描写相对比较弱,编剧一看,脑子里立马就有画面了,那你把它落实到剧本上,就会很轻松。”
这其实是个“你怎么把平面的、纸上的内容,立体地表现出来”的问题。它涉及的细节是如何呈现场景、环境和状态,通俗来讲就是“场面调度,这很不好改、很费劲。”
“我觉得剧本改编最难做的工作,就是场面调度。”因为有些人物和故事,可以直接放在同一个场景里去解决,“但原著往往写的很费周折,甚至还要转场,这个时候我们就会直接不转了,想办法放一个场景里去。”但这个时候又会衍生出其他问题,比如怎样才能逻辑自洽?怎样才能把作者的书面语言,改得更口语化?怎样才能丝滑顺畅地进行转场?怎样才能兼顾原著粉的感受?
相比于这些实操层面怎样才能可行的细节,身为编剧的六姨太,对诸如制作人、出品方、制作周期、版权到期等问题,已经不是那么关心了——大约是因为即便关心了,身为编剧的人也无能为力吧。
“别说是编剧很多时候无能为力,一旦开始立项、资本进入、创作开始,就连制片人、导演也会慢慢变得无能为力。”谈及资本介入的影响到底有多大,Joce觉着很难条分缕析地分清楚,到底是谁决定了文学的影视化改编。
“它更像一场所有人与所有人的角力。就大家陷入一个彼此对抗又互相依靠的磁场里,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想法,而且任何人的想法,都可能或大或小地,对项目最终的样子产生决定性的影响。”在Joce看来,一味地把改编失败的责任推给资本方,甚至以某些阴谋论去猜测资本方,“挺伤我们这些从业人员的心。要知道,没有人想做一个烂项目。”
“其实不能只探讨文学和影视作为媒介类型的不同”,Joce在采访结束的时候补充道:“还得考虑电影和电视剧作为媒介类型的不同。”
对此淹然也有感触,因为电影和电视剧的时长很不一样:“看一场电影2个小时,读一本小说要好几天,看电视剧也需要好几天。把长度容量很大的小说,装进一场2个小时的电影里,很显然没有装进需要几天才能看完的电视剧里来得方便。”
就像张艺谋的《悬崖之上》、王全安的《白鹿原》,这两部电影的口碑,很明显比不过张嘉译做艺术总监时,改编的电视剧《悬崖》和《白鹿原》——后者占据了时长优势,因而在文本可提供的信息量上,也占据着足够优势。
《白鹿原》
相对来说,谁拥有的时间长,谁就更又可能把故事讲得生动深刻、深入人心。
对谁更容易改编成功来说,这又是电视剧的先天优势,也是电影难以企及的。
*感谢文中受访者。
**根据受访者要求,文中均为化名。
END
责任编辑:
Copyright © 2002-2022 耀世-耀世娱乐沙盘制作站 版权所有 非商用版本 备案号:ICP备98598598号">ICP备98598598号